「奧菲麗亞現象」出自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由此演化為一種追求遭夢破的異象。在莎翁的五幕悲劇裡,奧菲麗亞系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未婚妻。哈姆雷特為報父仇裝瘋,拋棄奧菲麗亞,多情女痛不欲生,投河自盡。法國詩人蘭波有詩云:
「哦,蒼白的奧菲麗亞
雪一般美麗。
是啊,你夭折了,
被河流沖去。」
芳年待字的少女一片癡情,遭遇哈姆雷特的絕情。詩人描述奧菲麗亞高尚其志,星夜赴水,以一腔激情抒發他自身感受的「奧菲麗亞情結」:
「在黑夜星光下採擷一束自由之花。
但見月光如水的境界裡,
水中飄動柔曼的輕紗,
上面浮漾着如百合花般潔白的奧菲麗亞。」
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約翰-埃弗里特.米萊斯於1852年繪出名畫《奧菲麗亞》。畫上,哈姆雷特的新娘奧菲麗亞漂浮水面,視死如返歸自然。幽女右手握着一束豔葩,那是她採擷來為給自己編一頂野花冠冕的。她的左手從清泠泠的水面抬起,似乎還想抓住什麼,依舊懷念對人間的追求。
米萊斯1848年跟亨特和羅塞蒂一道創立拉斐爾前派會社,是在歐洲畫壇掀動「奧菲麗亞現象」的先驅。他擅畫人物肖像,習慣先在室外取景,然後回畫坊添上人物,最典型的就是《奧菲麗亞》。跟米萊斯一同描畫拉斐爾前派彩筆下奧菲麗亞現象的,還有英國畫家亞瑟.修士。他1852年描畫奧菲麗亞靜坐河畔,凸顯丹麥王族閨秀「自然之女」的憂鬱神態,一番超自然異象。十載以後,他又畫了一幅《奧菲麗亞》,姑娘天使般的飄逸之美進入化境,讓奧菲麗亞情結成為超具像的神話。由此,奧菲麗亞從一部悲劇中的具體人物中脫離,成為歐羅巴文苑裡浪漫馳想的靈泉。英國一些拉斐爾前派畫家,如威廉.沃特豪斯、羅塞蒂和受該派薰陶的格裡姆肖,都感於「奧菲麗亞現象」,揮筆畫出了「弱水」星座,如格裡姆肖的《埃萊娜》,使該畫派穎異而別具一格。
在法國,浪漫畫家歐仁.德拉克瓦於1834年畫了一幅《哈姆雷特與奧菲麗亞》,描繪哈姆雷特進入奧菲麗亞的閨房,冷淡揮手示意絕情,陷女方於無望苦楚絕境。他還製作了一系列圍繞莎翁悲劇的石板畫,最為人知的是《哈姆雷特在波羅尼烏斯的屍體前》和《奧菲麗亞之死》;後一幅畫追述少女一意尋死,絕望赴水自盡的情景。這幅畫中,奧菲麗亞一隻手臂扶着河邊樹枝輕盈滑動,身軀冉冉浸沉進河水。
德拉克瓦從莎翁作品中通徹了表達人類情欲悲劇性的靈異,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奧菲麗亞情結」。他畫的《奧菲麗亞之死》發生在倩女自盡的河邊。女子雲鬢長髮飄散綠木叢中,滿眼皆水,逐水流靜靜逝去。法國語言學家彼.拉羅氏在他的《十九世紀博學大辭典》裡指出:「當人們引證不幸的奧菲麗亞時,幾乎總免不了要提及她死去的環境。言下之意,奧菲麗亞現象具有天宇性,放之四海皆能觸動善良人的靈魂。」
前些年,筆者見盧浮宮展出另一法國畫家德拉羅什1855年繪出的油畫《年少烈女》。德拉羅什師從格羅,遵循熱里柯的教導,形成自己的「行吟風格」,成為著名歷史題材畫家。在浪漫派思潮衝擊下,他熱衷於選擇中世紀的感人軼事作畫。《年少烈女》就是他受莎氏悲劇《哈姆雷特》中奧菲麗亞的厄運啟迪而繪出的,題名「狄奧克雷蒂先時代的一個女殉道者」,後人稱之為「基督教的奧菲麗亞」。
比利時作家羅登巴克的名著《布呂赫的幽靈》,不愧為凝結奧菲麗亞現象的傑作。羅登巴克採納奧菲麗亞之謎,展示凡人夢幻的破滅,披露出玄色浪漫的生死場。在《布呂赫的幽靈》裡,他數度直接提及奧菲麗亞的芳名,勾畫脈龍。小說主人公于格.維亞納不僅將其亡妻視為奧菲麗亞,而且把死寂的布呂赫古城奧菲麗亞化,表明所有追求幸福者最後都可能夢破。
小說出版者特約歐洲畫壇「玄幻大師」費爾南.赫諾普夫為該書繪製封面,上面是布呂赫城的運河,小橋流水中靜躺着秀髮披散的奧菲麗亞,加深了羅登巴克深化悲劇《哈姆雷特》突兀人間「愛情與死亡」的恒久主題。懸念電影大師希區柯克的影片《冷汗》(原名《眩暈》)也帶有濃厚的奧菲麗亞色彩。片中飾女主角的好萊塢影星金.諾瓦克扮演的落難女子,恰似「布呂赫的奧菲麗亞」,使觀眾感到莎士比亞筆下的丹麥女子幽魂仍在遊蕩。
墨西哥天才女畫家弗麗達.卡洛最恰切不過地也成為奧菲麗亞現象的化身。傳記作家海頓.赫雷拉在她所撰《弗麗達.卡洛傳》序言裡聲稱:「弗麗達是墨西哥的奧菲麗亞。」另有丹麥作家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描述大海裡的小人魚在海岸偶遇一位王子,墜入愛河。她渴望人間幸福,不惜求助於女妖。但是她沒有得到王子的愛,王子成婚之日,心碎的小人魚化成了大海泡沫。或許,這幾乎是所有一片癡情,最終難免夢破者的結局。
法國哲學家巴什拉爾於1942年提出了「奧菲麗亞化」的概念。在法國文壇,「奧菲麗亞化」概括了夏朵勃里昂、繆塞、戈蒂埃、邦維爾和拉弗格等一批作家和詩人創作的美學特徵。它貫穿於整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思潮的歷程,匯成一股浪漫與象徵的玄幻流派。「奧菲麗亞現象」出現在法國文豪夏朵勃昂的浪漫派小說《阿塔拉》裡,表明它有相當的普遍性,同爾後湧現的象徵主義有着近親的血緣關係。
文論學者古索.安娜在2001年出版的《世紀末神話史》裡,提出象徵派憧憬「奧菲麗亞情結」,將之推崇為美學的「核心靈性」。「奧菲麗亞現象」遂為典型的文藝介質,「水流」是浮漾奧菲麗亞三尺青絲的大自然元素,可又是「水波」,將芳心無路,失戀隱忍的少女淹沒河底。河水成了人的「生死場」,溺水遊魂的歸宿。奧菲麗亞只有在死亡中永葆自身的純潔和美麗。正如愛倫.坡所說:「無疑,一個美女之死,乃是世間最高詩意的主題」。象徵派畫家和詩人搜求探索,因之追求唯美詩意,通過誘惑雲雀的反光鏡使女性氣質臻於佳境。奧菲麗亞嬗變成了夢想的神話。
讀者不難在《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的作者梅特林克塑造的慘死女性梅麗桑德身上,想見到形跡絕似的奧菲麗亞倩影。1896年,梅特林克在《卑賤者的珍寶》中就將奧菲麗亞之死奉為圭臬,感悟說:「敞開眼前大道,以見所未見。」
今來古往,世事如夢。對尋常流輩來說,這其中無疑映出「奧菲麗亞現象」的玄秘。對這類超逸雅文學的深長寓意,一般都自是益深景慕,然凡人不知為何如此這般,終了唯有抹一掬同情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