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作家佩索阿文化 / 海角萍踪

「無人」作家佩索阿

發布日期:2025-02-11 沈大力

1935年11月30日,在里斯本的多斯.杜拉多斯街隅一間屋內,一位因酗酒過度,患精神抑鬱症的「無人」作家離世,死時47歲。所以特別稱他「無人」,緣於此君生時的一切幾乎無人知曉。

此君生時的一切無人知曉

令人吃驚的倒是,在逝者遺留下的一個破箱子裡,發現了27500多份手稿,分別用葡萄牙語、英語和法語寫成。其中有12部詩集、多種輯錄散文、文學、哲學和美學評論、不少來往書信,以及大量從未發表過的文稿。這些遺留文稿的署名多達72個。諸多化名中僅有四位為人所知,他們是:阿爾貝托.蓋赫洛,以崇尚自然而持不可知論聞名報界;里卡多.萊斯,俗稱「牧羊人」,屬賀拉斯式的伊壁鳩魯學派;阿爾瓦洛.德.岡波斯,一個宣洩幻滅的現代主義者和貝爾納多.蘇亞雷斯,後者以卡夫卡般普通小職員面貌出現,似乎性格上最接近真正的作者本人。經核對考證,所有這一大串化名都出自同一人之手,他竟然名叫「無人」(Pessoa)。

廣大讀者只在幾篇散文末尾見到善於化名寫作的佩索阿的真實署名「Pessoa」。法國現代文壇上,曾有俄羅斯血統的作家羅曼.加里,兩度匿名獲得龔古爾文學獎,拒絕承認他是該獲獎小說的作者,遭到追查,飲彈自盡。還有女作家瑪麗.艾赫迪亞,化名錢拉.杜維爾,巧奪法蘭西文學院大獎桂冠。然從「謙遜」角度看,其比「無人」,還是不可同日而語。佩索阿的主要化名作家均有文學作品面世,皆附生平簡介和不同的性格特徵。他經常以其中之一在報刊上發表關於文學,或者美學的見解。然後,以另一化名振振有詞地駁斥其觀點,引起雙方激辯,而他自己則「坐山觀虎鬥」,靜觀讀者的不同反響,嘆為觀止。

佩索阿的手稿箱被發現,世人不只對他詭秘的隱身術驚訝不已,更主要的是為他豐富多產,形式變換多樣的文學創作讚嘆。霎時間,「無人」在伊比利亞半島,乃至整個歐羅巴聲名鵲起,迅速譯成各種歐洲語言,擴散至全球。佩索阿生時默默無聞,他是死了獲得身後名的,被今之讀者視為「核裂變紀元的一個奇異實證」。

佩索阿1888年6月13日生於里斯本,五歲喪父,隨母跟繼父米蓋爾.羅薩,時任葡萄牙駐南非德班總領事,在非洲生活。佩索阿少年接受英語教育,培養了用英文寫作的才能。他對莎士比亞着迷,仿莎翁寫出《水手》一詩,還匿名刊載自己多達117首英語詩歌,在好望角中學入學考試近千名應考生中奪得英語頭籌。年紀輕輕,他就開始以化名試寫小說。

1905年,17歲的佩索阿返回葡萄牙。20歲上,他在里斯本供職,依靠商業翻譯收入獨立謀生,同時從事文學創作。他執意隱姓埋名,不停息地改換住處,相信客觀看待外界,遠離精神抑鬱,到另一世界去。他以愛倫.坡非個人色彩,偏重於內心的經歷,增強超脫現實的神秘感。事實上,返回里斯本後,他閱讀並深入研究了這位美國玄幻作家的作品,同時受到法國詩人馬拉美隱居幽閉情結的影響,幾乎成了一個未來主義者。

佩索阿始終靜觀世態,不涉世事,但並不妨礙他化名表達自己的觀點。1917年,他在葡萄牙《未來派》雜誌上發表了出類拔萃的《最後宣示》,作為一個扎拉圖斯拉追隨者的「天鵝絕唱」。出於猶太先祖承受宗教法庭迫害,他婉轉地批駁乍露頭角的專制意識形態,導致該雜誌剛出第一期就遭警方查禁。1931年。他發表《自動心理分析術》一文,用詩化形式批駁弗洛依德將人的一切都歸於性徵的論斷,提出要超越弗氏的精神分析。一般說來,佩索阿並不干預政治,不認為社會存在階級對立。可是,1934年他反對葡萄牙「新國家」頒布的關於秘密會社的禁令,在報界發表抨擊獨裁者薩拉查的檄文,並拒絕出席由薩拉查為他作品頒獎的儀式。當年10月,他又抗議當局的新聞管制,決定停止在葡萄牙國內發表自己的作品。

「無人」作家能特別觸動普通人心弦之處

佩索阿著述卷軼浩繁,題材廣泛,有詩歌、戲劇和文論等多樣,發表或未曾刊行均署異名,彰顯非人格化。複調詭秘,讓人難以捉磨。恰如他自己所云:「說到本人,吾不知作者通過一些變化無常的篇章,明擺在讀者諸君面前的我是否真實存在。或者,這僅僅是一個自己擬定的關於「我」的虛幻美學概念。吾始終堅拒被人認識,因為那就等於辱沒自身人格。」

很明顯,在佩索阿眼裡,社會上存在適應既立秩序與不適應公民本分的兩種人,而他自己恰屬於後者,以虛浮為諱,以著述自命,給後世留下了畢生心血凝結的《惶惑錄》。他逝世後,葡萄牙國立圖書館於1978年冬從繼承人手中買下逝者的全部遺稿,其中最主要的是《惶惑錄》,於1982年面世。《惶惑錄》不失為佩索阿的代表作。該書觸及歐洲,尤其是葡萄牙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反映作者對動盪世態的惶惑,至今仍有其強烈的現實意義。一個無名簿記者自朝至暮埋頭會計帳本,終日在里斯本尋常巷陌透過暗窗冷眼觀衰頹世態,深稔時弊,以之構建真正的內心世界。中國古典《周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他唯一的歸宿,就是運用詩文,通過自己的語言來表達庶民合理的憤懣,反映自己的夢想,因成其書。這正是「無人」作家能特別觸動普通人心弦之處。

佩索阿將自己的心路歷程用筆述之,生時幾乎不為人知曉,直至20世紀50年代才在歐洲逐漸讓人知道他曾經存在過。筆者頭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巴黎市內比利時電影藝術家讓.安東尼的宅第。安東尼仰慕佩索阿高尚的人品,他視名利為糞土,與一些在文壇上汲汲名利,浸淫浮誇,混得虛榮桂冠者迥然不同,令一些靠虛飾攀上高位者汗顏。安東尼認為,佩索阿的詩文風韻雋永,卓然自成一家。他的不少詩句已成為膾炙人口的雋語箴言,讓人深獲教益。

爾後,筆者在北京突然收到澳門文化廳專門郵寄來的一整套澳門文化系列書籍,其中就有譯成中文的《佩索阿詩選》。閱後,我再查佩索阿用英文寫的詩《水手》,洵足證讓.安東尼對這位葡萄牙詩人的評價絕非虛言。

據傳,佩索阿1935年辭世前夜曾經喟然嘆曰:「我不知道明天將會帶來什麼」。今朝可以告慰逝者的是,他留下的25000多份詩文轟動了整個20世紀的西方文壇,而且移譯成多種文字,像達.伽瑪那樣,從伊比利亞半島繞道好望角,流溢到他不曾踏足的東方,似成為繼文豪卡蒙恩斯之後的又一部「葡萄牙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