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載「超現實」的迷宮文化 / 海角萍踪

百載「超現實」的迷宮

發布日期:2025-06-10

超現實主義是一種文藝意識形態,雖在塵世始終未能超越社會現實,但以非理性的夢幻延續了整整一個世紀。追溯其起源,至少要提及19世紀末葉法國的天才詩人伊西多爾迪卡斯。他以「羅特雷阿蒙伯爵」的泛名斐聲文壇,被推崇為「20世紀文學的先驅」。迪卡斯1846年生於烏拉圭的蒙特維多,後隨家人返回巴黎,進入科技大學,熱衷於數學和自然科學。1868年,他匿名發表了散文詩歌《惡旦之歌》(Les Chants de Maldoror)第一章,次年又印行了該部詩篇後五章,署名「羅特雷阿蒙伯爵」。

以「羅特雷阿蒙伯爵」的泛名斐聲文壇

爾後,其他超現實主義者們欣賞羅氏「地火般熾烈爆發的語彙」和奇異的夢幻詩境,將之視為他們尋覓超過現實既立秩序的偶像。羅特雷阿蒙1870年患肺病默默在巴黎死去,將《惡旦之歌》的主人公反抗舊秩序的精神留給了後人。主人公「惡旦」從懸崖頂峰跳入大海,與鯊魚交歡的場景震撼布列東、阿拉貢、艾呂雅和蘇波等詩人,促使他們踏上了超現實主義的路途。羅特雷阿蒙逝世一年後,蘭波高唱「巴黎戰歌」,呼喚「改變生活」。他憑幻覺寫出的名篇《醉舟》、《彩圖》和《地獄一季》引起法國青年一代求新的共鳴。就這樣,羅特雷阿蒙和蘭波批判君主的意向變為匯成超現實主義潮流的濫觴,為從過去極端的查拉所鼓吹的達達主義脫胎而出的反偶像崇拜者們指明了方向。

1924年,布列東發表「超現實主義宣言」,承襲羅特雷阿蒙和蘭波在詩壇留下無限自由的詩意夢境,自詭為絕學。自此,超現實主義由此名立。布列東以著述自命,於1928年推出了夢境中的超現實主義小說《納佳》,成為這一流派在文學領域的名篇。

1926年11月4日,布列東在巴黎偶遇一個名叫列奧娜.德勒古爾的俄羅斯血統女子,墜入了現實的情愛之網。布列東決定帶她到巴黎以外,從聖拉撒路火車站凌晨一點到達聖日爾曼.昂萊一家旅店開房間。這之前,列奧娜曾經預言,布列東會將他們的情事寫成小說,說:「我肯定,一切都會消失,但咱倆應留下什麼」。說此番話後兩天,姑娘又贈給布列東一顆玄色五星和一付面具,二者之間以一隱示虛線相連,還掛上了一顆赤心,寫上「等待、欲望、愛情和金錢」八個字。

布列東與列奧娜的熱戀僅持續數月,男方就另遇新歡蘇珊.穆扎爾,拋棄了舊愛。列奧娜為之大慟,精神錯亂,被送進了貝萊.沃克呂茲精神病院。她爾後的處境,只需要看看女雕塑家卡米耶.克洛岱爾被兄長委託給瘋人院關押,即可知大略。不出她所料,布列東將他與這位不幸女郎的風流韻事寫成小說《納佳》,1928年發表。再版時,他刪去了自己為邪色引動,同女方下榻旅館開房雲雨的段落,以別於一般桃色俗態,而濃墨描繪超現實的「痙攣美」。另外,他還寫了《傅立葉頌》,表明自己的社會主義信仰。

超現實主義的「教皇」布列東奉行直覺主義

超現實主義起始反映在詩壇,最初的熱衷者阿拉貢、艾呂雅、蘇波都是很早就成名的詩人。這一派的新穎創作觀還吸引了不少有才華的吟唱者,諸如《風泉》的作者彼埃爾.韋爾迪、《夢幻葉》的作者勒內.夏爾、《枯葉》的作者普萊維爾和羅伯特.德司諾斯,後者在法國解放前夕慘死在納粹的集中營裡。

超現實主義的「教皇」布列東奉行直覺主義,讓人在半睡眠狀態下從事寫作。筆者曾向一位法國當代女作家領教這種自動寫作方式。她讓自己先進入睡眠,醒來時趕緊打開答錄機,一字不漏地將她的夢囈統統錄下,不加任何修飾,湊成一篇「超現實作品」。這種全靠潛意識的自動創作,在文學上未見有何成就,在畫壇上卻大行其道。

從事超現實主義創作的更多是畫家。一些人別開生面,讓猴子在紙上甩尾塗鴉,產生出美術「傑作」,售以天價。他們爭先恐後匯集在布列東周圍,最出名的有德尚、瑪格里特、達利、彼卡比亞、米羅、馬遜、契里柯、德爾沃、賈科梅蒂等,其中也不乏功利之徒,都高擎「超現實主義」大旗登場,以離奇和玄色幽默制勝。德尚給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添上了髭須,因之馳名歐美。至於達利,甚至標榜自己崇拜希特勒,擁戴佛朗哥。超現實主義不主窮理格物,而專靠夢幻,其體系構成一座迷宮,具有極強的吸引力。它也遭挫折,屢經分化,蘇波就曾被「教皇」布列東斥逐出陣,阿拉貢和艾呂雅也最終出走,加入了法國共產黨,與超現實主義分道揚鑣。更有巴塔耶和阿赫托從內部瓦解。

第二次世界大戰起,歐洲的現實主義藝術家大批流亡美國。至2024年,布列東的《超現實主義宣言》發表一百來個年頭,這一運動非但屹然仍存,且又湧起了新潮。巴黎蓬皮杜文化藝術中心組織大規模展覽隆重紀念,題為「超前一個世紀的超現實主義(2024.9-2025.1)」,展出大量文獻及繪畫精萃,供人追懷疇昔。蓬皮杜文化藝術中心的展覽亮出了超現實主義攝影家曼.雷1933年拍出的專志性照片《解剖桌上的縫衣機和雨傘》,用羅特雷阿蒙的美學境界來表現超現實主義的奧秘,啟露其旨意,令觀者對它的涵義探之茫茫,頗費一番思索。再就是道拉.瑪爾1934年攝製的《人手-貝殼》:在霧濛濛的煙雲中,貝殼裡伸出一隻手,喻示超現實主義創造的奇異。與之同時,巴黎總共竟有36家畫廊配合蓬皮杜文化藝術中心,各自舉辦超現實主義繪畫展,規模空前,故媒體驚呼「目睹了超現實主義的巴黎」。

世人對超現實向來褒貶不一,一直頗有異同,但似乎還有開拓的餘地。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布列東對「一代女傑」,墨西哥女畫家弗麗達.卡洛十分欣賞,特約她到巴黎舉辦畫展,認定她是「典型的超現實主義畫家」。可是,弗麗達到巴黎後見到布列東一流的詩人和畫家,身處於「超現實主義」的現實,深有感觸地寫信給文藝評論家安.羅德里格斯說:「一些評論家試圖將我劃進超現實主義行列,但我不認為自己是,我唾棄超現實主義」。弗麗達不俯首於歐洲超現實主義的空泛義理,她一針見血指出,布列東的超現實主義是西方土壤滋生的文化意識形態,西方各種流派大率都匯流進超現實主義幻夢的港灣。

眼下,安迪.沃霍爾、勞森博克和波洛克三巨頭被「唯美」派多媒體追棒為「當代藝術頂峰」。這一「鳳凰涅磐」現象,或許被觀念保守的人看成「皇帝的新衣」。然而,若不接受這種超現實,則會被先鋒派嗤笑,視為不識實務的冥頑,無能與時賢爭青紫。